新顺1730 - 第八十一章 下西洋后的下西洋(六)
当补给完成的舰队正式扬帆,驶入大西洋的时候,舰队的高阶军官们自然涌出一种使命感和无限豪情。
追唐慕汉的基调下,产生了时代在变,过去的西域现在不是西域、现在的南洋才是汉唐西域的类比体系。
于是,当年三宝公下的西洋,用这种思路类比之后,就是在如今的航海术、导航术、数学水平的条件下,仅仅是婆罗洲以西的地方现在还有资格叫西洋吗?
那时候自然是可以叫的,但现在肯定是不行的。
按照他们这些新学学派所接受的某种意识形态教育,他们所被塑造的共同意识,对于永乐下西洋的评价,其实是这样的:运气不好,要是南洋不产香料,而是印度或者非洲东海岸产香料和黄金就好了。
因为南洋产香料,离得太近,无法形成有效的行政垄断。
香料是当时唯一有价值的舶来品,所以在当时贵金属——包括铜——严重不足的情况下,以香料作为纸钞的锚定物,理论上是可行的。只不过太近了,走私无法杜绝,加上香料这玩意儿作为货币锚定,肯定是不如棉花粮食以及后世的石油天然气的。
当然这种认知未必全面,甚至未必对,但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大顺在对外问题、贸易经济等领域,塑造了一个新学阶层的主流共同意识。
英国的重商主义、自由贸易;法国的科尔贝尔主义、重农主义;大顺的儒教而非儒家的经济理解、以及新学派的资本主义粗略理解……每个群体,都需要一个意识形态来支撑。
原本是宗教,但宗教的时代过去了,现在要靠经济学。
在对外贸易上,大顺的新学一派,和新兴阶层,都是鼓吹国家拟人化的自由贸易理论的。
而这种以国家为主体的自由贸易理论,在大顺的新兴阶层那非常受欢迎,并且成为了显学。
虽然听上去,一群特许垄断的东洋公司、西洋贸易公司等,支持自由贸易,好像挺扯澹的。
但特色的自由贸易理论,在大顺成为显学,是有其特殊性的。
因为,这套体系推演下去,可以得到一个名为“新天朝体系”的东西。即世界各国经济分工,比如大顺负责生产棉布、丝绸、瓷器、机器、铁、煤等全套的轻重工业。
而朝鲜国可以生产稻米、纸张、挖煤;日本国可以生产纸张、稻米、白银、铜、黄金;印度生产棉花、棉纱;南洋生产稻米、靛草、香料等等。
因为大顺首先是天朝,或者是一个国际秩序的主导者,然后才是一个国家。
在旧时代影响下的这群人,所能接受的理论,能也只能是一个变种的天朝体制,并且以此作为他们的理论基础,和那些守旧派做斗争。
当然他们套用的,是王道、霸道之争的皮,并且非常确信自己现在搞得这一套就是秦汉先贤——甚至他们管仲秦汉之后的诸葛亮也拉了进来,并拿武侯将蜀锦丝绢和蜀国货币绑定从而维系了蜀国货币稳定的事做例子——先贤们做过的,在大顺自然便多了两分合法性。
大顺不是以小族临大国的满清,所以大顺的变革,精英阶层会选择优先保证“天朝”这个概念存在,而不是把这个概念肢解。
天朝,礼法,本质上就是一种国际秩序。
既然是国际秩序,那么就需要一个最起码听起来是普遍性的理论,才能建起来这个国际秩序。
其中的关键,在于嘴上喊的是一个“大家都要接受的国际秩序”,但内里是自己受益。
道理只能是:我遵守这个国家秩序,并且因为我遵守这个国际秩序,所以在这个国际秩序中受益。你们差,是因为你们不遵守或者违背这个国际秩序,或者说新时代的经济意义上的礼法。
并且,大顺本身是有这样的经济基础的。
比如,大顺和欧洲,完全可以签订一个双边的、平等的、都是百分五关税的关税协定。
你的纺织品卖不进来、我的纺织品疯狂往你家卖,那只能证明你们不适合发展纺织工业,不如按照自由贸易的理论,去找找你们国家适合干啥,比如养羊?
单就这一点来说,大顺是此时世界上唯一有资格真的举起自由贸易大旗的。
历史上的鸦片战争,这个旗举得就连自己人都骗不了,所有人都知道起因是贸易逆差和禁绝鸦片导致的违禁品超额利润。
大顺则不同。
至少,可以说服大部分欧洲的如伏尔泰那样的启蒙主义者:大顺真的是为了全人类的自由贸易和全人类的合理分工而来的。因为,大顺没有贸易逆差,并不是为了扭转贸易逆差而开战的。
作为自由贸易的举旗者,大顺当然也会欢迎英国的呢绒、法国的白糖、俄国的木材、瑞典的铁块往大顺卖。
关税在那摆着,公平透明,两边一样,卖不出去,那就和大顺没关系了。
作为一个在历史上直到1790年才扭转了对已然殖民的印度的贸易逆差的欧洲、一个在1893年土布还能反击机织布的中国,大顺的政策制定者对此有绝对的信心,一旦放开东北的人参种植管制,连法国人参都卖不进来,更别说呢绒了。
新时代经书,也就是经济学的重要意义,是让自己身披大义。
并且这个大义,在嘴上、明面上,一定是某种看似好像公平合理、东西方通用的、普遍的东西。至少在明面上,不能是因为我是我、你是你,所以我要欺负你;而是在要明面上,你我他都要遵守一个“礼法”,礼法是永恒的正义,我只不过是恰好处在礼法秩序的受益者那一层。
就像是封建礼法,我不是为了我的利益,我是为了至高无上的礼法、规矩、秩序,我在维护秩序、国际法律、普遍道德、永恒正义。只不过,恰好我爹是贵族,而你爹恰好是农奴。
我不是为了维护我自己的利益,我是在维护秩序,只不过恰好这个秩序让我受益,理论上如果你爹是贵族你也可以受益。并且我必须要告诉你,我要是农奴,我也会拼命维护这个礼法和等级制度的,只不过我不是而已,我爹没给我机会。
我镇压你,不是因为你损害了我个人的利益,而是我在维护秩序,而你被镇压也不是因为你要分我的地、烧我的契,只是因为你破坏了秩序、违背了永恒的正义。
做到这一点,才算是真正理解了什么叫“天朝”。
比如周伐楚,“绝对不是”因为楚国开始崛起有可能威胁天子,而是因为楚国不贡包茅。
是以,扭曲成这种共同意识的新学群体们,他们对于这场战争的理解,自然可以大义加身。
英国东印度公司损害了英国人民的利益,他们利用垄断专营权,利用茶叶和丝绸,从英国人民的身上赚取高额利润。
英国的棉布禁止令,损害了英国人民的利益。那些呢绒生产商,利用他们在议会的权力和话语权,使得英国人民要高价才能穿上便宜、舒适、美观、透气的棉布衣衫。
英国兰开夏、曼彻斯特的棉布织工,都是阻碍时代发展的毒瘤、重复发明轮子的无用之人,他们是棉布禁止令的既得利益者,他们利用行政的关税保护,阻碍了人类的进步,和人类穿更便宜的棉衣的权益。
等等……等等。
由这一套东西,可推出来的理由,那可实在太多了。
和鸦片战争所不同的就是,大顺真的不是来卖鸦片平衡贸易逆差的,因为大顺真的没逆差,甚至于流入的白银多到完成了从铜钱货币到白银货币的转换、还要把大笔投资投入到关东南洋否则国内钱银兑换要炸的地步。
至少可以让很多启蒙主义者认为,大顺真的是为了全人类的利益,来建造人类的“巴别塔”的。
是为了让人类意识到,每个国家都应按照自己的优势,寻找自己在新世界秩序内的地位。
适合养羊的,就不要去织布了;适合当奴隶种甘蔗的,就不要去当人了;适合卖葡萄酒的,就不要去养蚕缫丝纺丝绸了。
因为庙算到了这一步,战争的胜负本身已无悬念,除非遇到西班牙神风那样的天灾,否则的在怎么样这场战争的政治目的的底线都是可以达到的。
而在底线的经历利益之外,还能得到多少,这就需要靠一些软刀子了。
只不过,虽然可以如此大义加身,但实际上……大顺的这些军官团,自己信不信这一套大义,都是个问题。
他们面对西洋的壮阔,率先想到的是三百年前的三宝下西洋,可不是这一套大义。
奈何大顺的近百万生员,念经都是废物,固然可以指望启蒙学派帮着大顺念经、辩经,但这些军官们也难免要承担一些诵经的工作。
是以,这一次大顺的船上,还携带了大量的经济学小册子。
有些东西吧,不同的人说出来,意义是不同的。
比如你是贸易逆差,还走私鸦片,说自己是为了自由贸易,那只怕自己国家的人都未必信。
但大顺本身是巨大的贸易顺差,而且伴随着中国热,一直都是“理性、法律和道德占据主导地位的国家;皇帝会走访每一户百姓让百姓将他们的意见反应上来;真正做到了推翻宗教愚蠢和没有教会干政”的——很多启蒙主义者塑造的理想国。
虽然塑造的时候,都是为了借古讽今、借外讽内、指桑骂槐,但架不住说的多了,真的很多人信。即便伏尔泰自己都知道,在英国【大地上完全没有自由,有权有势的投机商和骗子占了统治地位】,但这并不妨碍他塑造了一个令人向往的、自由的、没有投机商和骗子占统治地位的英国。
因为正如卢梭所批判的那样,很多启蒙运动者试图通过戏剧和谎言,塑造他们所认可的新主流意识。
他们觉得谎言和假象本身无错,只是一种加速启蒙的手段,本质是好的。
这大概也是卢梭反对启蒙戏剧的原因。
卢梭大概觉得,启蒙戏剧只是代替了教会。教会在塑造一群好信徒、而启蒙戏剧则按照启蒙学者的意识去塑造一群他们希望捏出来的人、只是换了种教化却依旧还是在教化本质上还是教会教化那一套,而他更热衷于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返归自然、道法自然。
但卢梭在生前,是非主流。他这种想法,只能死后封圣,活着肯定是不行的。
故而大顺的这一次战争,从启蒙运动的角度讲,也是一剂勐药,也是大顺所能取得的在底线利益之外的最大的成果。
尤其是这件事,发生在里斯本大地震前刘玉在各国使节团面前狂喷教会;以及打着科学属于全人类要让人类团结一致知道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知道距离太阳多远的名字去疯狂搞间谍测绘满世界殖民地非法绘图这两件事之后。
其意义在于,让坐在沙龙里讨论世界的那些人,早一点抛弃那些“永恒的正义”之类的空想幻想,来到真实的残酷的物质世界。
去理解当年笛福为什么要对棉布禁止令欢欣鼓舞感叹这拯救了英国的纺织业。
为什么算是支持自由贸易的休谟会如此担心【假如中国在我们身边,比如西班牙和法国,那么我们所用的一起都将是中国的】。
为什么历史上亚当·斯密面对中英贸易问题不能自圆其说,只能给出了【像中国这样的国家,应该把钱都投在工农业上。而航运业、银行业、出口业、金融业应该交给英国。印度已经证明,既是它的大部分出口由外国人掌管依旧可以富庶欣欣向荣】这样绝对拙劣的、自相矛盾的理论——我他妈都有钱投基建和工农业了,为啥不把钱投向利润率更高的金融业、出口业、航运业上?这符合无形之手的资本流动吗?而且说这话的时候正在闹孟加拉大饥馑,印度哪里欣欣向荣了?
世界是物质的,人大部分时候是感性且短命的,所以要是需要物质现实去帮他们加深一下理解。
大顺自己这边,不用担心所谓的永恒的正义会成为大顺的主流学说,毕竟大顺这边转型期的土地兼并问题和农民地主问题,使得最终会否定地契和借贷契约的所谓不可侵犯的正义。
而欧洲这些年靠着殖民掠夺,小日子过得不错,以至于开始坐在沙龙里空想永恒的正义、抽象的人性了,是时候给他们泼点冷水让他们清醒清醒了。
于是,肩负着再下西洋的民族豪情、肩负着让躺在沙龙里大谈永恒正义的人早点清醒的人类思想使命的舰队,很快就穿越了西非外的大海,在塞内加尔补充了一些香蕉后便北上遇到了大顺的主力舰队。
汇合之后,支援舰队停泊在了梅诺卡岛的马翁,运输船上的士兵再一次享受到了一段短暂的假期。
这里的补给很充足。
带着的白银,让这里的犹太人、摩尔人,看在白银的份上,很快置办好了工兵们所需的补给品。
中法两军的联合司令部,就设立在之前英国人在岛上的据点圣菲利普要塞,法国这边举行了比较隆重的欢迎仪式,实际上也是默认了土伦分舰队的指挥权其实还是以大顺为主。
因为两国都是个传统的绝对君权制国家,法国的土伦舰队代理司令,只是个中将。
按照大顺这边原本的官僚体系来算,中将的级别,在文官里相当于侍郎。
相对于真正核心圈子的人来说,级别肯定是不够的。
而大顺这边来的是个皇子,而且是封了亲王的皇子。
侍郎和亲王,熟大?
虽然两边的官职不通用,实际上算是各论各的,而且一开始法国也没打算让这位德·拉·克鲁中将作为土伦分舰队的司令,只不过海军这边实在没人了,赶鸭子上架没得办法。
之前梅诺卡岛大胜的加里索尼尔,才是法国这边准备和大顺配合的合适人选。
论战功,开战就取得了让路易十五觉得这把稳了的梅诺卡岛之战,直接导致了英国纽卡斯尔公爵内阁的倒台、海军上将约翰·宾被当做替罪羊枪决,也导致了乘坐百夫长号去过广州的乔治·安森这个海军大臣下台。
极大的振奋了法国的战争激情,提振了国债购买、降低了国债利息,并且还要被受封为法国海军元帅。
论人脉,加里索尼尔不是个纯粹的军人,和大顺这边的关系更近一些,因为他支持过几个科学考察团,而且还和大顺这边搞测绘的人配合过。
其中,纽芬兰、阿卡迪亚、葡萄牙、西班牙、西非海岸的地图,也是他组织人去绘制详细经纬度,并且和大顺共享了一些海图。还有就是导航里至关重要的南半球恒星表,也是他提供的资金资助的科学团体绘制的,为大顺这边最终采取了月距角法导航起到了很大的帮助。他和法国科学院的人和大顺科学院之间,是有定期书信往来的。
论能力,这人是个帅才,而不是将才。
因为他擅长的就是行政、外交、贸易,并且他是北美殖民地那边的人,在北美殖民地那边拉拢印第安人非常有成效。
最关键的,是梅诺卡岛之战,他表现出了极大的政治嗅觉,第一时间编写了战报,不是立刻送去巴黎,而是先送去了伦敦。
使得伦敦的反对派,立刻发起了一场针对纽卡斯尔公爵的阴谋。而如加里索尼尔预料的那样,纽卡斯尔公爵和乔治·安森,为了平息怒火和掩盖责任,篡改了约翰·宾的战斗报告,删减去了英勇战斗的部分,且扇动舆论说约翰·宾的旗舰毫发无损可见约翰·宾胆小怯战……
最终导致了约翰·宾被强大的舆论逼死,被判处在自己的旗舰上枪决。
并随后导致了小爱国者派的党争夺权——这是加里索尼尔没想到的,他把那个和人合伙忽悠海军部采购“坏血病神药”来捞钱的乔治·安森弄倒了后,换上来一群真正能打的。
无疑,在法国人看来,加里索尼尔如果接手元帅杖,那么无疑是和大顺合作的最佳人选。
但是……加里索尼尔还没等接手元帅杖呢,病死了。
海军这边青黄不接,找来找去,只能找在梅诺卡岛之战时候的参谋长德·拉·克鲁中将来担任土伦舰队代理司令。
而这个拉·克鲁被提拔这么快的原因,不是因为他有多大的本事。
而是他自小做侍从骑士的时候,是给图卢兹公爵做侍从。图卢兹公爵是路易十四的私生子,而且是被确认了血统的正式王子。
图卢兹公爵,是他的教父。在大顺这边,关系算是干儿子干爹这种。
而拉·克鲁的家庭,也算是这个时代的典型:新贵族和旧贵族的结合、资产阶级的钱和老牌贵族的血统的结合。
他爹是法国的大资产阶级,当然可以迈到新贵族阶层里。
他母亲的家族,源远流长,家里的祖辈有俩被教廷认可、前面加“圣”的,但是有名没钱。
拉·克鲁在海军的飞速上升,也不是啥秘密,都知道他主要是靠关系爬上来的。
但现在法国就这样,海军这边实在是青黄不接。能打的几个,要么老了、要么大胜之后病死。
法国在土伦这边的战列舰,真正能动弹的,当然不算那些乱七八糟的巡航舰、护卫舰、运输船什么的,一共也就能凑出来8艘。
旗舰是一艘80门大炮的战列舰,名字意译的话,大概是浩渺波涛号、或者大洋号、海洋号,差毬不多。
剩下的6艘,是和大顺的主力舰一个爹妈生出来的标准74炮的三级战列舰。
还有1艘,是设计老旧的六十四炮战列舰。剩下的几艘74炮战列舰,年轻一点的是1749年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时候建的。
法国也是没办法,八成的军费得往陆军上怼,海军空有欧洲最优秀的舰船设计师,奈何没钱造。
这种尴尬的局面,加上大顺这边指挥光从封建血统上讲实在太高。
以及,大顺和法国这边,也就是和舒瓦瑟尔公爵之间关于战略问题的争执、大顺的态度、支援、后续分赃、利益等等问题,使得法国索性也不找别人来了。
让土伦舰队的中将作为法国和大顺直接合作的最高指挥官,也就是默认带着几十艘船来、并且刚击退了英国舰队击杀了英国海军上将的大顺这边,作为两边合作的指挥官。
反正……大顺的意思就是,不听我的,你就自己去干,反正我是不跟你们的步骤走。
靠8艘战列舰,啥也干不成,那就只能这样了。
这也算是舒瓦瑟尔公爵无奈的选择,只是这种无奈的抓救命稻草的选择,倒也缓解了联合作战指挥的指挥权问题。
大顺指挥法国舰队,毫无滞涩。
毕竟最早一批威海的教官,都是从法国那边找的,连战列舰图纸都是法国的,两边的主力舰一个妈生的,自然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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