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 第六四八章 交出主动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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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说此前英国内部论战中,以威廉·坦普尔爵士为代表的“挺中派”……
    其实和伏尔泰笔下的英国和中国一样,他们说的根本不是“中国”。
    换成“乌托邦”、“大洋城”、“理想国”,都没啥区别。
    借了个皮而已。
    含沙射影。
    以古喻今。
    指桑骂槐。
    基本都是这么一套东西。
    而这里面,又恰恰有个英国国内阶层非常特殊的国情。
    “保守派”这个词,并不是往回退,而是说试图维持现状。
    支持自由贸易的、支持议会的、支持商人权利的,都是保守派——这在此时的大顺必然是极端激进派,但在英国就是保守派,只不过是保守派中的改革派。
    而英国还有一个阶层,是反动派。这些英国的反动派,放在大顺,就是保守派。
    他们的主张,不用脑子想也知道。即:恢复王权、君权神授,别整天在议会扯犊子虚耗国力了。
    除了反动派,还有激进派。
    激进派的主张,是理性、自然哲学、反对宗教、道德治国。
    在面对中国问题的时候,很奇葩的一幕出现了。
    英国的反动派,与英国的激进派,合流了……
    这是因为此时的中国形象,都是他们自己虚构出来的,用皮做了个靶子,各取所需。
    如果不清楚这一点,以自己对中国历史的了解,以为他们说的中国,就是自己所了解的那个,一定会感到不解。
    《格列夫游记》的慧骃国,到底在讽刺什么?
    【那么些马很好奇:既然你们人号称是理性的动物,那么自然和理性就足以教导我们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由理性衍生出道德,那么,要宗教有什么用呢?】
    在93年大风暴之前、在圣母院被改成理性崇拜圣殿之前……
    谁才是这些人幻想出来的那个“由理性衍生出道德、没有宗教的”的国家?
    自然是那个【宗教仅限于引车卖浆者流,德学兼备的士大夫阶层并不信教,他们崇尚的是永恒的天道——the spirit of the world——而这无需庙宇、偶像或教士。在那里,理性与道德携手架空了宗教】的某国。
    所以,他们是慧骃、是马,是动物,是畜生。
    但,不是人。
    反动派出于君权神授、加强王权的目的,挺中。
    激进派出于理性自然哲学治国,根本不需要国教的目的,挺中。
    于是双方合流,联手塑造出一个刘钰这样的不是大顺人的中国人都看不懂的中国形象。
    那真是看过之后,三代惊呼、文王慨叹、周公堕泪、夫子高歌,万万神州尽尧舜。
    还有一部分反动派,是和此时大顺的反动派的心态类似:随着时代进步、商业发展,导致人心不古、道德败坏、坑蒙拐骗、骄奢淫逸,所以要往回退。
    往哪退、怎么退,这就需要一个“理想国”。
    荷兰人没选择中国做稻草人,因为他们的精英阶层自己编过一个“巴达维亚共和国”,承载了他们所构想的一切:政治、道德、精神、文化、民族。
    但英国选了现实存在的国家,施加上绝美滤镜后打磨成理想国,承载他们所构想的政治、道德、精神、文化。
    二者的区别,是社会意识依托于社会存在导致的。
    荷兰阔过,阔的比较早;而英国现在还处在即将阔但还没阔的阶段,所以暂时还没编他们自己的巴达维亚神话。
    等着哪天真的阔到了天下第一之后,肯定也会编造自己的巴达维亚神话的。
    当然,他们肯定不叫巴达维亚神话,后世管他们叫“辉格史观”。
    与荷兰神话的诞生与破灭一样,这一套东西诞生于拿战结束后,大英正式登基为地球天子的1820年代,恰如荷兰的巴达维亚神话诞生于海上马车夫最辉煌时代。
    其实,不管是荷兰式的臆想一个古代的黄金时代的巴达维亚共和国、还是英法式的臆想创造一个现实存在且富强的外国,本质都是一样的。
    这两种事,现在常见,以后也会常见的,并不稀奇,非常容易理解。
    但此时,英国民间双方的论战,反动派、激进派、保守派,几乎三方都在拿着大顺说事,而且各有各的理由。就显得有些群魔乱舞了。
    真的、假的、编的、想的,融合在一起,乱成一团麻。
    只不过,是“巴达维亚神话”模式,还是“完美外国模式”,其实也从侧面体现了国家的国际地位。
    既然英国此时还没资格用“巴达维亚神话”模式,也就使得三方的这场论战,很快分出了胜负。
    至此,对待大顺的态度,对中国的评价,已经与事实无关啦。
    已经是一个“吃鱼”还是“不吃鱼”的立场问题了。
    “不吃鱼”的,是忠诚的。
    “吃鱼”的,是逆贼。
    大顺停靠在阿姆斯特丹的货船,就是压垮这场论战的最后一根稻草。
    之前大顺是不主动贸易,全程被动当他们嘴里的“吸血鬼”。
    现在这个“吸血鬼”苏醒了,自己张开翅膀飞到欧洲来了。
    眼花缭乱的货物清单也已经传到了英国,那些看到了样品和价格之后的从业者,真的已经慌了神。
    东印度公司出于利润优先考虑,是不可能买最好的东西的。再加上其国内政策的缘故,使得很多商品是不能进口的,进口也没法卖的。
    所以大顺能换白银的货物,其实并不只是只有茶、丝、瓷,还有很多之前因为垄断贸易被封闭的其余货物。
    并不是说这些货物要全卖到英国,才会对英国经济造成巨大冲击。
    英国特殊的贵族地主与商业联合共生体,使得他们必须要保持规模庞大的海外市场。
    大顺对欧洲主动贸易,也是对英国的一种毁灭。
    一旦这个贵族地主与商业联合共生体被剥夺了海外市场,那么只靠英国的内部市场,是无法容纳这么大的产能的。
    英国的人口在这摆着,工业实力也在这摆着,他的内部市场注定了靠内部市场是不行的。
    只是,面对大顺的货船,和船上各色的物美价廉的货物,只靠“诅咒”和“痛骂”,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面对可能的倾销,英国可能不熟,但历史上的中国可是“经验丰富”,总结起来无非两种。
    第一种,如袁大总统的叔叔袁宝恒,针对鸦片问题,提出的办法是:
    【我们将大面积种植罂粟,用于抵抗英国的鸦片。武力无法确保海关自主权,则用本国货驱赶外国货,什么时候英国鸦片无利可图、无法竞争过本土鸦片、从而导致在印度的鸦片种植业破产了,什么时候中国再全面禁绝鸦片】
    管不了洋人,还管不了百姓吗?洋人管不得,那就让洋人自觉无利可图退出去,再整治本国的鸦片,更容易一点。
    但是,这个办法……只能用于鸦片,无法用于棉布、瓷器之类的东西。
    鸦片如果只看其商品属性,使得这玩意种起来,并不比种苞米、种麦子难多少。只要放开了,理论上确实是可以驱逐洋货的,不但理论上如此,现实也确实做到了。
    只不过只做了第一步,第二步没做……
    但棉布不一样,或者说,工业品不一样。
    这个办法,等同于“保持对外贸易的前提下”的解决办法——晚清是被动的保持鸦片贸易,因为敢关门就要挨打。
    所以这个办法的本质,就是在保持继续对外贸易的前提下,让本国商品的价格低于外国,从而迫使外国主动退出。
    也所以这个办法只能用在鸦片之类的东西上,不能用在工业品上。
    敌人的倾销,会导致本国的工场破产,是不可能在竞争之下存活下来的。
    如果英国真能把棉布的价格质量,搞得和后来晚晴北洋本土种鸦片那样的相对质量和成本,是可行的。
    但如果能搞成这样,那还紧张什么呢?棉布又不是鸦片有危害,可劲儿搞啊。
    但英国人看着棉布质量和价格的巨大差异,心里是有数的。
    历史上蒸汽机1776年发明,百年后的1876年机织布的依旧无法彻底打败手工业土布。
    甚至于伴随着二鸦结束,印度棉纱大规模进入中国、解决了纺纱纺线“效率”问题后,还迎来了一波本土布的回光返照,达到了5.78亿匹的旧时代最高产能。
    这个办法行不通,或者说保持对外进口贸易这个前提的办法行不通,那就只能选第二种方法了。
    第二种,是正统做法。
    暴力机器。
    确保海关自主权,加关税保护。
    舰队能决胜于远洋,那就决胜于远洋。
    舰队无法决胜远洋,那就退守海关炮台。
    总之,加个罩子,把自己罩起来。确保没有外部影响和倾销的情况下,自己使使劲儿,追上外国货。
    不提什么内部市场是否够大的问题,也不提什么缺乏欧洲市场的英国内部产能相对过剩等,那是后话。只说现在,英国政府的暴力手段,至少在此时,是无法用的。
    兵法云:半渡而击。
    现在大顺在欧洲就是一种“半渡”的状态。
    立足未稳。
    英国海军若是不惜一战,现在就全体出动,就大顺西洋贸易公司这几条船,全都得交代在这。
    赌国运。
    赌这么一打,大顺那边就怂了,再也不敢来大西洋贸易了。
    然后双方和谈,英国取代荷兰的地位,大顺拱手交出东方贸易品好望角以西英国独家垄断权。
    可刘钰狡猾的很,之前和瑞典合作探路,明明路都探清楚了,却一直窝在家里不动。
    憋到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双方打得筋疲力尽的时候,才忽然出手,试图在欧洲站住脚。
    接着就非常无耻地解开了阿姆斯特丹金融市场的寒冬,使得大量的贵金属投资流向中国,不惜给到了7%的高利息。
    然后又非常恶心地在路易斯堡问题上和稀泥,让英国王室这个“神罗选帝侯”的尴尬身份,无法在战后的怨气中加税。
    没钱,没法打仗。
    对英国来说,现在开战就是刘钰眼里的最后机会了。
    只要现在不开战,刘钰就可以庆祝了——他所有有赌的成分的决策,到这里就算是赌完了,剩下的按部就班就是了。
    因为刘钰在欧洲拉起了武装中立同盟。
    时间拖得越久,大顺在欧洲的根基越稳,武装中立同盟的筹码就越大。
    “中立”本身,不是筹码。
    但“中立”前面加上“武装”二字,那就是极大的筹码了。
    于是,英国的选择其实被刘钰锁死了。
    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现在就开战。
    要么,就只能把开战的主动权让给大顺了。
    很简单,假如英法再开战:
    英国人是选择“中国人的中立估计靠不住,奶奶的,顺便把武装中立同盟一起宣了吧”?
    还是会选择“希望他们能够保持中立的立场,千万不要过分刺激他们,甚至不要给他们任何战争的借口”呢?
    这不是信不信的事,而是必须要信且必须一厢情愿地相信。
    但,没有选择半渡而击赌国运,又促使英国人不得不落入刘钰的圈套中。
    相信中立,并不代表什么都不做。
    而是要在不爆发全面冲突的背景下,在边缘地带抢占空间。
    这个边缘地带,就是印度。
    对英国来说,即便不谈东印度公司的利益,只说纯粹的国家地缘战略,伴随着大顺苏醒,印度的重要性迅速提升。
    只要在大顺尚且中立,还在消化东南亚的时间,拿下印度,英国才有了和大顺在将来全面对抗的基础。
    否则,就是各玩各的:只守在大西洋,中国货确实去不了英国,但却可以通过各种中间商去欧洲,而英国也无法对大顺进行任何实质性的威胁与反制。
    而在经济上,感受到东西方纺织品的巨大差距,英国人确信至少30年无法追赶——30年,是英国人过度自信的体现——那么能打败东方纺织品的,也只有东方纺织品了。
    而东方会纺织棉布且技术能和大顺对抗的,也只有印度。
    如果棉布流行不可避免,且如果欧洲棉纺织业落后东方几十年,那么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控制印度,以印度棉布挤压大顺在欧洲的市场,维系英国的商业利益。
    有些事,是没办法的。
    当大顺的纺织品走入欧洲后,英国的呢绒出口肯定要下滑的,航海条例管得到本土和殖民地,却管不到那些欧洲国家买棉布。
    既然这是不可避免的,那么以东方商品打败东方商品,也就成了唯一的可选项。
    至少,航运贸易的钱,还是本国在赚。航运贸易在发展,也就意味着航海业不会衰落,那就至少可以保证本土和殖民地不遭到倾销。
    按说,这时候也有破局之法。那就是把印度全面放给法国,让法国和大顺爆发冲突,离间中法。
    但,这不是优秀的政治家能做出来的决策,这得是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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