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 第一二二章 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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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的几日,御所内外各不相扰,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和平。
    外面的武士假装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里面的大顺军军官也假装听不懂御所内倭人对倭王的称呼、假装看不到一些细究起来有些僭越的礼仪。
    武士不敢攻打御所,吴芳瑞也知道这种情况下带着倭王撤离是做梦,双方谁也奈何不了谁,这种互相装瞎子的和平或许是最好的体面。
    随后,昭仁又给外面的土岐赖稔送去了一封正式的文书,是交给征夷大将军德川吉宗的。
    信上无非就是借用了历史上的一些例子,尤其是那种暂时隐忍而最后成功的例子,以此作为他去和大顺军谈判的理由。
    他说他不懂政事、武事,所以希望幕府将军选一才能之士、通晓汉学礼仪之人,辅佐他谈判。
    才能之士是要谈正事的,通晓汉学礼仪的肯定就是圣堂大学头林家的人。
    真正的谈判,昭仁又不管。
    他走出这一步,只是是给幕府铺就的台阶。
    幕府如何选择,那就是幕府的事了。
    就像是吴芳瑞所说,或立新、或遵旨。而天皇的旨意在幕府眼里就是个屁,有些时候甚至连御所都出不去,只要遵旨那便证明是真的想谈了。
    …………
    京都以北,李欗率领大军,按照参谋制定的行军计划,有条不紊地向前行动。
    已经距离京都不远,前锋正在三千院,与抵达京都前的最后一波几百人的武士战斗,很快就会结束。
    后方送来了军报,倭人近畿地区的最后大藩彦根藩,集结了京都以东的约莫两千五到三千的武士,正要进攻小滨城。
    这是经典的围魏救赵战术,希望借此让大顺军回头。
    但参谋们研究了之后,给李欗打了十足的保票。
    随彦根藩那两三千人去折腾吧,小滨只留了五百兵,却也足够了,港口不会丢失。
    之前被炮击而残破的小滨城。
    经过这几日的枪时间修筑,已经有了纯粹火器时代防御体系的雏形。
    之前攻下小滨城后,大顺军可没有像吴芳瑞为了制造混乱一样到处放火,而是照着惯例出榜安民、痛斥罪责,轻车熟路,百姓依旧欢呼雀跃。
    雇佣人工修筑防御,只要给钱,老百姓自是乐意。
    小滨藩的百姓请愿从三四年前就开始了,藩主一直不许可。
    历史上一直请愿一直不许,憋了几年后憋出了一场起义,是起义,而不只是献祭首领的一揆。
    日本这边的事,其实比大顺这边容易办。
    大顺这边,真想让百姓赢粮景从,得把大顺的地主都打倒、分地、均田,所难者也就是“均田”二字。
    倭国这边土地不用分,因为本身理论上土地买卖是不合法的,只要嘴上说让他们少缴点粮食税就行。
    反正大顺又不可能占据小滨,下一波粮食收获的人,军都撤了。别说三十税一,既是连完全免粮这样的话,都敢说出来。
    武士法理上拥有土地的征税权,但实际上他们也不直接负责,而是藩主派人征收再按照武士的“封地大小”分给武士大米。
    所以海军内部的一些军官,才有驱逐武士、取而代之、实封日本的想法。因为这真的很简单。
    两边土地制度、税收制度、官僚制度的差别,涉及的东西太多。
    之前大顺的七皇子李欗,看不到这里面很深层次的东西,对这些喊出来的口号收买民心,并无半点的觉得不太对、不太好、有损于大顺李家的统治。
    他自小就知本国开国之事,然而总不曾亲眼见过。如今倭国一行,倒是可以窥见当年事之一二。
    以他所想,自觉大顺还不错,朝廷的赋税并不高。按照他这个年纪的想法,只要把那些不遵守国法、私自加税的贪官污吏都杀了,便可海晏河清。
    生于深宫之中,长在妇人之手,自然不会想到其实大顺有些地方的真实地租和倭国的五公五民差不多,只不过大顺这边是一公五主四佃。
    既不明白底层的真实情况,他便觉得出榜安民、宣告仁政说的那些话,并不过分,也没觉得这可能会让军中的底层士兵产生什么奇怪的想法。
    然而,海军中的大部分兵员,要么是全家饿死的饥民、要么是失去土地的流民。虽然这些布告是面向倭国的,这些人内心难免也会产生许多想法。
    不过此时,这种想法只是悄悄在内心萌芽,眼前的战斗,以及“我不是谁”的思想灌输,让他们暂时也没想太多。
    当地百姓渡过了最开始的恐慌之后,对买东西居然花钱的大顺海军精锐们,还是很友好的。当然,也可能是对白花花的银子友好。
    总之,在靖海宫学过要塞工程学的军官生指挥下,花钱花小滨城的米,雇佣当地百姓加固了城防。
    修筑起来还是很容易的。
    这些威海的士兵,很熟悉倭人的俵物,其实就是稻草编织的袋子,里面包裹着各色奇怪的诸如干鲍鱼、干海马、海带之类的东西,外面的稻草袋子就称之为俵。
    这东西装土,正好可以修筑防御。倭国的人工成本又低,俵袋子花了很少的钱,就买了一大堆。
    砸了木制的天守阁,拆了小滨城的旧石墙,用俵袋子装着海滩白沙,数日之内就让小滨城初具棱堡的模样。
    反正有军舰支持对射,也不用考虑防炮坡,工作量骤减,又是欺负人炮少的特殊形制。
    两条河流围绕着小滨城,四面环水,直面大海。
    海湾里,半数的军舰列阵炮击、半数的军舰在海湾外警戒,防止倭人水师火攻船战术封锁海湾。
    到彦根藩集结的武士们攻击之前,修筑一直没停,认真计算过角度的炮台虽然简陋,但却很科学。
    彦根藩的开始进攻的第三天,小滨城下,堆积的尸体已经快要有一两尺高了。
    以小滨城为中点,后面是大海,左右有河流,炮舰的威胁下,倭人武士不可能冒着炮舰的火力支援从左右两侧进攻。
    唯一的进攻路线,就是小滨城的前面,也只能依靠这一片狭窄的地形猛攻。
    而且集结和攻击的范围,只有一个宽度在二十丈、长度在百丈的狭长椭圈。
    这是学过要塞工程学的军官们早就计算好的,炮舰从斜面射击,可以封锁圈外的地方。
    而因为小滨城的阻挡,形成了这么一片不会遭到炮舰火力射杀的空地。
    舰炮都是平射的,没法曲射。所以就像是在灯光前,摆出一枚硬币,硬币后的阴影区才是炮舰无法威胁的地方。
    只可惜小滨城在三角洲上,建的突入大海,使得侧翼很容易暴露在炮舰射程之内。这就像是有一排灯,而只有一枚硬币阻挡出的阴影区,地方就这么大。
    彦根藩虽是近畿地区最大的藩,也是谱代大名第一强藩,但终究不是靠武力保证自己存在的西军余孽,加在一起也就二十余万石的石高。
    藩主井伊直定手里的兵,并不多。彦根藩的一部分武士,去加强歌乐山的防御了,当心大顺借助四国岛为跳板,渡过纪淡海峡炮击大阪。
    之前接到了小滨城被攻陷的消息后,井伊直定担心大顺军会沿着琵琶湖推进,攻打彦根城。
    可很快,就传来了消息,大顺军直插京都去了,并没有管他的彦根城。
    借助小滨藩的残兵、彦根藩的守兵,以及附近各藩的藩兵,本想着是去支援京都“勤王”的。
    但熟读兵书的家臣,用当年孙膑围魏救赵的典故说服了他,认为这时候去京都,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不如转而去攻打小滨。
    若是能够攻下小滨,那么那支挺进京都的大顺军就是一支没有后方的孤军。等到各藩的兵力集结,就可围歼之。
    这道理甚合兵法,侦查之后,也知道小滨城就留了五百多士兵守卫。
    井伊直定认为大事可成,带着将近三千兵直插小滨城,要断大顺军登陆主力的后方。
    然而……
    家臣的兵法念的很顺溜,可只说围魏救赵,却没说围魏救赵的前提,是齐国足够强大。齐军在田忌和孙膑的指挥下,是真能攻下大梁城的。
    于是,很正确的兵法战略,就用成了这般模样:
    第一天进攻,在炮舰射程之内集结整队,结果被海上的军舰炮击。还没等进攻,就已溃散。
    第二日还是没吸取教训,再度攻打,再度溃散。
    第三日总算吸取了教训,正面进攻,避开炮舰侧击,可地形狭窄,没法展开太多兵力,只能二百人一波、二百人一波地送。
    井伊直定用望远镜看着小滨城,眉头紧皱。
    他是为数不多玩南蛮奇技淫巧以及玻璃镜的藩主,还留下了一段佳话:他在天守阁玩望远镜,看到城下町里,一个家臣喝醉的丑态。就问身边的家臣那是谁,谁都不说,只有一个傻呵呵的,相信“忠者无妄言”的屁话,说了实话。
    结果井伊直定,还认为这个说实话的家臣不可用,因为他是借用别人的丑态,来向家主表忠心。是佞臣。
    此时,他从这个留下了一段佳话的望远镜里,看到的都是堆积下城下的武士尸体,以及蠕动的伤者。
    一些受伤的武士想要往后爬,可绝望的是其余的武士都退到了炮舰的封锁区之外,没人搀扶帮忙。
    小滨城中,一些从船上调集来的桅杆射手,就像是打猎射野鸡一样,把那些受伤的武士当靶子。
    射着玩。
    望远镜里,一个穿着蓝白纹衣衫的大顺水兵正在那手舞足蹈地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然后举起了手里的火枪,将一个爬到百五十步外的武士击杀。
    旁边的几个人很不情愿地从身上摸出了几个钱递给那个水兵。显然,在赌钱。
    小滨城后方,被炮舰保护好的码头上,海军就像是挑衅一般,用征调的小船将一袋袋的俵袋装的海沙,往小滨城里送。
    海沙可送,米更不必提,这是在挑衅井伊直定:你要想围城不打,你围多久,我们陪你多久。
    残破的天守阁上,几门闪亮的铜炮,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正刺中了井伊直定的眼睛。
    收起了望远镜,井伊直定深感郁闷。
    大顺的炮舰用的都是实心弹,因为炮舰上没有膛压更小的曲射炮,也不敢在军舰上玩危险系数极高的木托开花弹。怕没炸着敌人,先把自己的舰炮甲板炸碎了。
    但在小滨城修出的几座简易炮台上,那些新型的小炮却可以肆无忌惮地用开花弹。
    之前的一些伤亡,就是这些开花弹造成的。
    不管是刚才桅杆射手射伤兵玩儿的超远射程的米尼弹;还是前所未见的开花弹,都让井伊直定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触。
    并不是历史上满清官员看到蒸汽船冒着黑烟逆流航行后的、那种近乎于地球人看外星人的、难以理解的绝望。
    而是那种可以理解、也正因为尚在理解范畴之内,感觉到有些差距的、还带着一丝希望的沉重。
    他玩过望远镜,作为谱代大名,也参加过德川吉宗重整鹰狩之后的军事演习,见识过当年荷兰人送来、瑞典人当炮手演练“南蛮攻城术”的四十磅臼炮。
    可在日本的最后一个瑞典人,已经死了快百年了,那门四十磅臼炮,可能还参加过荷兰的八十年独立战争,上一次鹰狩能打响已经算是奇迹了。
    也正是这种“还是大铳和铁炮而已。只是射程更远、打的更准罢了”还有点希望的沉重,让他觉得:好像,使使劲儿,加把劲儿,就能攻下。
    问题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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