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归来 - 60
叶树年收到了贵气的暗红底烫金喜帖,里头写着一些邀请词,还有新郎新娘的名字、结婚日期、地点……漂亮的书写体在帖子上勾勒出另一种他几乎要看不懂的语言。这是来自英国的喜帖。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收到这封喜帖的感受,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不知道当自己看见上头写有罗逸伦名字的喜帖时,有没有哭。
或许是有。
他们已经许久未曾见过面了,从那时候起,再没有任何联络,就像生人。他不曾捎来任何消息,叶树年也同样不去过问,慢慢从他的生命中淡去,并努力让他也在自己生命中淡出。
可是现在这张红色的帖子,却把他的名字连同回忆一起在自己生命中炸开一个破洞,很大很大的,没有办法忽略。喜帖里没有其他的东西,他甚至连张字条也没有留给叶树年。
意思是来或不来,都无所谓吗?
究竟寄给他喜帖的举动是代表着什么?让叶树年彻底死心,还是说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他不清楚,也无从思考起。
叶树年沉默地坐在沙发上,盯着桌上的喜帖直到他眼里再看不见任何东西。
原来心还是会痛的,即便过了这么久。
两、三个月前,大家替叶树年办了派对,欢迎他回来,地点就在孙昱良家开的民宿。那是叶树年第一次前往花莲,虽然在外看过许多美景,却仍深深为了花莲的好山好水而感动。他知道这里是一个很棒的地方。
叶树年在那里与自己的好友相聚,一同吃着东西聊天,讲着太多他错过没有参与的事,也听叶树年说自己在外的事,他们交互分享着,都像是要填补这些年没有彼此的回忆空缺。
「你是他等的人喔?」一位个头不算高的男孩走了过来,突然就与正在和唐文楷聊天的叶树年搭话,让叶树年有点错愕。
「谁?」
「孙昱良。」
「我不太清楚你的意思。」叶树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而且你是……?」
「他说他等一个人很久,那个人在英国。我从刚刚就在旁边听,知道你也是从那里回来的。所以应该是你吧?」男孩耸耸肩,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举动很突兀,「我是知佑,是孙昱良的朋友。但也不是太重要。」
「……嗯。」叶树年愣了下,缓慢消化这个陌生的名字。
「所以真的是你?」知佑绽开笑,「对吧对吧?」
「顏知佑。」孙昱良去趟洗手间回来就看见他跑去叶树年那,心头突地一惊,就怕他那口无遮拦的个性会随便说话。
「嘿,你回来啦。」知佑笑笑地看着孙昱良,就让孙昱良觉得不妙,「就是他吧,那个你等了很……」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孙昱良上前遮住嘴拖走。叶树年有些难为情,唐文楷却也没有问,只是当没听见般地兀自喝着啤酒。
其实后来叶树年向唐文楷坦承了自己与孙昱良的一些事,虽然唐文楷听了多少尷尬,却也没有任何排斥,只是要他过得好就好了,和谁在一起,做什么都没关係。
袁夏不在意,还大声嚷嚷他和孙昱良很登对,让叶树年真是羞得想找洞鑽了。
但是关于罗逸伦,叶树年不是不愿说,是不知道从何说起。有太多复杂的情感伴随着这个人与其过往,一併吞噬了他心里某些角落,总怕再说些什么,决堤的不光是眼泪,还有自己极力留住不让其流失的心。
所以他还是保留着,关于那些让他痛苦的爱。
而其实叶树年也没有真的和孙昱良在一起了,只是比起过往要更靠近了一些,孙昱良不再小心翼翼,而是更敢于去拥抱他,敢于对自己说他有多爱他。可就某个层面上来说,孙昱良并没有停止等待,他只是变成等候叶树年真心接受自己的那天。
叶树年问他,如果他们一辈子都要这样,怎么办?
孙昱良却比想像中更加洒脱,说:「那就这样吧,反正我是栽了。」
叶树年忍不住笑了,就算这句话其实是有期限的,其实有一天孙昱良还是会不耐烦的,但是他仍旧很高兴,原来有人真的可以在爱着自己的时候,做到这样的程度。
有时候想想,爱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感情。
也往往是最无以回报的。
后来,叶树年回到台北了,待在台北找了工作。孙昱良不是没邀过他到花莲住,不过叶树年婉拒了,这些年下来,他终究怀念家,想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所以还不想一下子就又到了没有相处过的土地上居住。
孙昱良虽然有点失望,但仍然尊重叶树年的选择。叶树年回家后也与父母好好说过话,吃过饭,并亲口对他们说「我回来了」。
叶树年的父母泣不成声,使得叶树年也酸了鼻头,却还是抽了面纸给两个人,并久违地拥抱了他开始变老的父母。
叶树年后来总是在想,若父母最后没有打给他那一通电话,说不定自己将永远漂泊。
但把他拉回来的,终究是至亲。
因此叶树年重新规划了往后的人生,包括之后要重新回去完成学业、学习摄影等等,诸如此类的也与父母好好商量过,他把自己未来的蓝图都纳入了他们。
叶树年的父母自然是感动的,也更加支持他每个决定。
至于那张喜帖,他的父母看见时,也只是要他再好好想想,去或不去都没关係,重要的是无愧于心。叶树年还是忍不住在父母面前流泪,全身发抖,连喜帖都弄掉在地面上了。
他不断问父母,为什么罗逸伦要寄喜帖给他?为什么要让他这么难过?
「他总是要给你一个交代的。」叶树年的父亲说,理解自己的儿子此刻多么哀痛,却也不是不明白这张喜帖的意义多么重大,不光是为了告诉他们这个消息,也是为了让某些事情,就此在这里结束。
叶树年不明白,他觉得太无法令人承受了,还不如不说,他不知道就都还好。
他还是为了那张喜帖流了太多眼泪。
罗逸伦婚礼前两天,叶树年搭上下午前往英国的班机了,那天的天气很好,午后的空气乾爽,他的心已经平静了很多。
紧张的反而是孙昱良。
「我真的可以去吗?」记得当时叶树年终于决定还是要去时,他就知道自己不会一个人前去,没有这么大的勇气。所以他便邀了孙昱良,理所当然地,孙昱良非常吃惊地回道。
「如果你不愿意也没关係。」叶树年说,他并不是想要强迫孙昱良得跟自己去,只是觉得一个人前去的话,怕会无法承受。
「可以啊,我去!」孙昱良怕叶树年改变心意,赶忙答应。实际上他也是担心,怕叶树年无法独自面对,同时知道这或许是最后了,唯有当这件事情告一段落,他和叶树年才有可能开始。
孙昱良不是没有耐心,只是时间乾耗着总不是办法,虽然这次的消息炸得太突如其来,可是果然终该要有结果的。至少在这件事上,要有明确的交代。
「谢谢你。」叶树年松了口气,放心地露出笑容。
孙昱良觉得能被依赖是最令他高兴的。
不过果然在坐上飞机后还是觉得惶恐,虽然只是去参加婚礼,但毕竟是叶树年一直牵掛的人,总是想着该是长怎么样。同时他也一直注意着叶树年的一举一动,却意外感觉叶树年的冷静。
「好久没有见到他了。」叶树年看向窗外,语气接近低喃,孙昱良这才发现其实他也是不安的,「想见他,也不想见他。」
孙昱良没有回话,看见叶树年手上捏着的喜帖,已经起皱痕了。也许他看了这张喜帖很多次,不知道自己去还是不去,最后还是来到了这里。随着时间过去,他们都比一开始更接近那个人。
想反悔也没办法从飞机上跳下去,就像一种不可抗力,只能一直一直前进。
「如果我到那里了,又想走,那该怎么办?」叶树年闭起眼,有些不确定地问着。
「那我就带你走。」
闻言,叶树年心不禁猛地一跳,孙昱良却牵上他的手,紧紧地、肯定地,「只要你不想在那里,那我们就走。」
那我们就走,叶树年在心里咀嚼了很久。
后来叶树年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里看见一直有个人影走在自己前方,朦朦胧胧地,让他只得不断揉眼睛,想要看清楚。
四周有些昏暗但透着微光,像是即将从黑夜变成白天,宛如正置身清晨,前方的身影却像被雾笼罩,益发模糊。叶树年不自觉就跑了起来,自己的脚步声在那个空间里不断回响,他想要前面那个人停下来,但就是追不上,想喊名字,但不知道究竟要喊谁的?
直到那人接近消失,身影变得透明,叶树年确实感觉心脏猛然被揪住,最后想也没想地喊出来──「吴政萱!」
那个人影停止了消失,也停止了脚步,就站在远方背对着他,叶树年更加确定了那个人就是吴政萱,加快脚步。
「叶树年,不怕死还用跑的啊。」接近了吴政萱的那一刻,她转过了身,身上穿的是高中时的制服,脸庞也是当时的青涩稚嫩,神情张扬放肆,恰如那时地天不怕地不怕。
「你……」
「怎么,太久没看到我,想我呀?」吴政萱使坏般地笑着,手叉腰,叶树年不禁一愣。
「你为什么在这?」叶树年难过地问着,不能明白离开那么久吴政萱,为什么还能站在自己面前。
「嗯……我也不知道,但是有谁说我不可以在这里吗?」吴政萱显然很困惑,耸耸了肩,「欸不对,你不是要哭了吧?」
叶树年咬紧下唇。
「嘿,听着,不要哭。」吴政萱有点紧张,赶紧伸出手来,却没碰到他,「这么久没看到我,不是应该要先开心吗?」
「可是你本来不应该在这里的。」叶树年涩涩地说,那时的告别式,还在他脑海里。
「我是死了没错,但是也活得好好的。」吴政萱张大了眼,笑了,「我活在你心里。」
叶树年愕然。
「所以不用再跟着我来了。」吴政萱在一瞬间便又成了二十几岁时的沉稳,不过依旧是十七岁时的容顏。
叶树年想上前碰碰她,她却后退了几步,「那我走了。」
「吴政萱。」叶树年呼唤着,然后摇着头恳求,「不要走。」
「还有好长好长的路啊,我总不能待在这里吧?」吴政萱微笑,轻快地转过身,裙摆飞扬,她背着手,踏着脚步开始走离,「我慢慢走,等我到尽头后,就会等你过来找我。」
「吴……」
「再见,我等你。」
然后吴政萱不断走远,光把她的身影不断拉长再拉长,直再也看不见为止。
叶树年知道有一天会再遇见的,她只先走一步。
等叶树年再度张眼,外头的天已经亮了,他觉得无比清醒,而身旁的孙昱良还睡着,他这时忽然感觉心里有些疙瘩都已经消失了,某些遗憾与疼痛,也都淡去了。
他明白他心里总等着罗逸伦,也等着吴政萱,但无论他们两个其中的谁,都是他这辈子等不来的。一个不属于他,一个早已离去。
但那段青春时光,总曾把他们聚在一块过,让他们都曾经在一起,不用彼此等待。
是时间无情,又让他们各自走上不同的路,然后让他们再不能回首,也无法聚头。
他们都已经各自走在没有对方的路上了。
现在,叶树年知道物是人非,有些事情不必再等待,有些人再等也不会回来。
所以换他停下来,让等着他的人不用总是期待。
于是在昏暗的机舱内,他终于也牵起孙昱良的手,在这么些年之后的现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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