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何春夏 - 第五十三章 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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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断剑。
    好高的山,逼得你只能抬头看它。
    山上有什么?你不知道,只是听从耳畔的声音一点点向上爬。
    荆棘丛生,挥剑,再挥剑。
    最终只是鲜血淋漓的摔落山底。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本来样子,你狂啸着去你吗的披荆斩棘,却只配一次又一次倒在血泊中,像一条瘸腿的狗。
    你受了那么多伤,挣扎着爬起花的时间越来越长,你累了,快抬不起头,可一直有个声音在你耳边叫喊,逼迫着你向前!向前!向前。
    低头吧,低了头,就不用向前了,可以躺下,不再站起,躺得平平的。
    可以低头吗?可以低头吗?可以低头吗?
    不低!
    不低!
    不低。
    不低...
    不...
    低...
    ...
    原来自己,不过如此。
    姜凡从梦中惊醒,浑身已被汗湿透,下意识摸向身边,冰凉熟悉的残灯剑柄。从齐白鱼处回来后,他一直倚剑而睡。
    他每日练剑极为刻苦,累得倒头就睡,多日无梦。
    扶额喘气,对于刚才的梦境,不知道算紧张还是恐惧,下床,扶剑出门,想到院里练剑。
    天蒙蒙亮,万物静谧,梅树下已有人打坐在地,姜凡定睛细看,狂澜生,走到他身边,盘腿坐好。
    “做噩梦了?”
    “嗯。”姜凡点点头,“你呢?”
    “鸡叫了,太吵。”狂澜生笑笑,指指自己的耳朵,短短数天,他已经长出一头齐肩长发,不好扎起,随意披散,脸上疤痕也悉数愈合,相貌虽平平,但气质温良,眉宇间有股沧桑气,虽为武者,亦像儒生。姜凡看他,莫名羡慕。
    无言打坐,姜凡一直回想着噩梦里自己那张面无表情的麻木脸庞,小动作不断,难以沉静,狂澜生有所察觉,叹气开口,“比武将即,不能自乱阵脚,我教你几个心法口诀,可以安定心神。”
    姜凡大喜,连忙拜倒谢过,“多谢先生赐教!”
    狂澜生默默闭眼,眼皮下的双瞳已成晶蓝,“这是五行诀中的水字诀心法,记好了。”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姜凡跟着念过一遍,忍不住发问,“这不是《道德经》吗?”
    “重要的不是念什么,而是怎么去念。”狂澜生又念了一遍,姜凡这才注意到语调极为奇怪,像是低声吟唱,听不清具体的言语,闭眼细听,只觉着古老,自然,像是在模仿天地万物。姜凡默默跟着发声,打坐间内力从五脏四肢中缓缓滋生渗出,在经脉中汇集,涓流成河,渐渐奔涌向前,沿着经脉在周身运转,浑身上下生出些暖意,极为舒适。
    起了微微鼾声。
    狂澜生不再开口,起身睁眼,姜凡已经睡着,双唇一开一合,仍在细声默念。
    五行诀是妖的功法,人的肉体不能沟通天地灵气,只是让你做一场美梦,至少,可以有应战的信心。
    狂澜生叹口气,慢走回屋。
    寂一燃生诀,由齐白鱼所创,是以寿命为代价,压迫全身器官,强行撑开经脉,生出内力。
    这功法对人体有害,姜凡生出内劲后便不再用,此刻他默念水字诀心法,沟通天地,寂一燃生诀竟在体内自行运转起来,浑身的器官不断收紧,压迫滋生出内力来。随着他细声吟唱出的水字诀越来越接近狂澜生,浑身的脏器渐渐松弛下来,跟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收紧又放松。
    一开一合间,有一缕天地灵气入体,化作内力,如一滴水堕入河川,沿着经脉奔涌向前。
    第一滴水。
    ......
    宫城午门,三面城台相连,环抱广场,已有一两百人在此等候多时。
    何壮壮打着哈欠缩手小跑过来,广场开阔,风大,他身子单薄,跑入人群,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周围人皆避他,尽量离得远些,却有一人大笑上前,“何兄,先前我在醉香楼设宴请诸位同窗吃酒,你怎么不来。”
    “你一个考上的为什么要请没考上的吃饭,有毛病,我才不去。啊湫!”
    来人是松江府知府公子祝江,何壮壮和他并肩站到一起。松江府知府祝同生是武将出身,竹林党东宫谁的面子都不给。祝江出身显贵,性格爽朗,出手阔绰,又考过了会试,按理前途不可限量,周围人该争相巴结,但因其父立场缘故,两边不沾,两边不得势,仕途估计也就那样,所以他来京一月有余,交下的真心朋友却只有何壮壮薛涟二人。
    薛涟是商贾世家出身,不得科举,何壮壮则是先辈中曾有人参与造反,如此黑历史,考得再好怕也不会被重用,三人都住在知远院,自嘲前路遥远,不如原地躺平,逍遥自在。
    俩人并肩瞧那中门,想象自己从门中走出的场景。
    午门共有“三明五暗”数道门洞供人行走,正面的三道门中,只有皇帝可以从中门进出,唯二的特例,一是大婚时的皇后可以进一次。二,就是这殿试中考中状元,榜眼,探花的三人可以从此门走出一次。
    何等的春风得意。
    可惜现在俩人站在风中,瑟瑟发抖,等着时辰,由太监来将自己带入保和殿内,须得先祭过孔孟等大家,再行过各类礼节,颁发完策题,才可开考,直到日暮。
    “往届都是由展先生监考,今年的主考官,应该是苏先生。”祝江叹气开口,“听说往届展先生遇到自己喜欢的文生,会假意责难,持笔敲打这人的额头,留下墨痕,等众人考完出宫,早有车马候在宫外,专请额有墨痕的人上车,再从小路绕一圈回来到琴音小筑酒宴一聚。一甲三人,皆出自此宴,不知道苏先生会不会对一些贤才高看一眼。”眨巴眨巴眼,“你,我。”
    何壮壮不屑摇头,“背靠大树好乘凉,往年这儿站着的大多数人都会是东宫门下,如今竹林党得势,这里的大多数人又会成为竹林党人。随波逐流,自以为看清形势,哼,不过是墙头的草芥。”
    “听何兄的意思,何兄这是要学那莲花,不肯与世俗同流合污?”
    “我,天生就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竹林党人,在这泱泱池塘里,苏先生肯定第一眼就看见我这朵白莲花。”
    “哈哈哈哈哈!”俩人大笑出声,引来周围人的注目,并不在意。
    ......
    日上竿头,快到正午时分。
    国子监听涛石下,来看热闹的人聚集极多,未在科举中第的监生们,论剑会结束无所事事还未散去的三教九流,京城里的江湖名士,有头有脸的东宫走狗。
    姜凡到的很早,静静在一处立着,在脑海中不断出剑,醒来后,他发觉自己经脉中的内力前所未有的庞大,这给了他无比的信心,洗了个澡,极为清爽,他已是最佳状态。
    驸马府中只来了何春夏,王娟儿两人,何春夏瞥见他的神态,领着王娟儿打个招呼便站到一边,不多打扰。
    姜凡有些失落,叶先生和十四先生都没来,狂澜生,他也不来么。
    不过一会,莫青衫皱着脸也来了,也不和姜凡打招呼,径直走到两位姑娘身边,何春夏留意到她脸色极差,关切询问,“是不是墨玉山庄吃住不好,你回来嘛,大家原样一起住。”
    莫青衫并不接话,只摇摇头,心事重重。王娟儿极为敏锐,察觉出莫青衫情绪变化,只是王娟儿今日心思全铺在姜凡身上,无暇顾及,便不多问。
    “姜辉,是你的父亲吧?”一位光头中年男子凑近,来京城后,姜凡还是第一次在别人口中听见自己父亲的名字,有些恍神,看打扮干练简朴,猜想是福王府的下人,皱眉,露了敌意,“你是?”
    “你长得和他有些像,我叫孙如虎,也是御用监的工匠。”孙如虎叹口气,“你父亲不善交际人情,在御用监的人缘并不算好,出这样的脏事,得罪小福王,也没什么人敢去悼念。你父亲帮过我些忙,我知道他的人品,断然不会做偷盗之事,可我在御用监没什么地位,不用还人情也是好事,就懒得多管闲事去追究。小福王和你比剑的消息在京城闹得很大,我也是听见热闹...”
    “那你今天来,到底是想干什么?落井下石?那便不要再说了。”姜凡强压住火气打断他说话。
    孙如虎连忙摇头,“不是不是,你父亲帮过我些忙,我今天来看你死不死,如果你死了,这人情我就不用还了。”
    “滚。”姜凡气得发昏,手扶在剑柄上,孙如虎感受到杀气,一溜烟跑远了,过了会见姜凡没追,又跑回来混进人群中。
    一个大光头极为突兀,姜凡总能留意到他,索性闭了眼,默念几句,却再无凌晨时的奇效。他心里躁动不安,想到父亲死后无人悼念,连葬在那里都不得而知,更是恼火,余丹凤久不出现,还不知要等到何时,自己该来晚些,越想越懊恼。
    另一边莫青衫被何春夏问的烦了,赌气开口,“明日圣上邀我去宫里赏桃花,我不愿去,要么,你代替我去好了。”
    何春夏皱眉想想,“这也难怪,我怎能代你呢。那我明日去宫城门口等你,你别对圣上不高兴,多说些恭维话,到时候说身上的伤还没好,身体不适早早出来不就得了。”
    “哼。”真能如此那倒好了,毕竟是关心,莫青衫语气软了些,“那你等我。”
    王娟儿开口,“那干嘛不借口身体不适要人陪着,你俩一起去得了,反正春夏是圣上封的长恨剑主,人家也不敢拦。”
    “也对。”何春夏点点头。
    明日有春夏陪自己入宫,虽然大事未决,但终究有人一同面对,莫青衫心情好些,话也多起来。
    人群本是或坐或立,各自说话,忽然间骚动起来,一杆长鞭抽在空中,甩出几个极清脆的爆响,姜凡听见,立刻努力静下心思,不能再想其他。
    展五的鞭子,余丹凤来了。
    人群分开一路,一人摇摇晃晃走到听涛石下,倚在石边,连打数个哈欠,上身只搭着一件宽松外披,结实肌肉裸露在外,下身一条白绸裤,腰间佩一把宝剑,护手上嵌着几块各色宝石,脖子上几个红胭脂印,显然昨夜纵情酒色,并不把这决斗放在心上。
    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杀父之仇,羞辱之恨,姜凡咬牙切齿,什么水字诀,剑心,统统抛在脑后,摸了摸身上贴身穿好的软甲,今日,我必杀你!
    “马!”
    人群骚动不止,两人共骑一马,几瞬便跑到跟前,马上一人瞪着眼扫过人群,找到何春夏,冲她笑笑,“春夏姑娘。”
    何春夏跟着旁边的人一起瞧热闹,老早看见马上的齐白钰和韩香菱,冲齐二少挥挥手,韩香菱放他下马,自己驱马站的离人群远些。
    齐白钰找到三人,在何春夏身边站了,莫青衫看着他笑,不自觉地望向那马上的美人,心里不是滋味,垂了头挪一小步,离他远些。
    “姜凡呢?”齐白钰在人群中找姜凡的身影,王娟儿指了给他看,“韩姑娘怎么不过来。”
    “她不爱热闹。”
    姜凡挪步走向听涛石,从余丹凤出现他便一直盯着,连齐白钰的到来都不曾注意。
    余丹凤目光却飘到人群外的一人一马上,紧张的咽了几口口水,手不自觉将身上的衣衫系好,让自己看上去规整些。
    “余丹凤。”姜凡停步。
    一丈五。
    “瘸腿狗?”余丹凤摇摇头,“抱歉,我不会留意狗的名字。”
    人群自觉后退,给两人留出距离。
    残灯出鞘。
    “我父亲死在你的手下,他叫姜辉。我今日为他报仇,我叫姜凡。”
    “你叫的很烦。”余丹凤抽出华贵长剑,一呼一吸,整个人身形一抖,神色,脚步,气息,剑势融为一体,左脚前划个半圆,向前迈出一步。
    我身穿软甲,那就跟你搏命!熊熊怒火在心中燃烧,一刺定胜负!
    姜凡踏步向前,中门出剑,残灯直直刺出,直取余丹凤心口。
    雕虫小技。余丹凤挑眉,斜身踏出一步,避开这刺,反手从姜凡身侧出剑,这一剑并不会命中要害,只是逼他回剑防守,陷入自己的攻势中,轻取得胜,余丹凤微微一笑。
    不防?那就死!
    宝剑刺出,却并未像想象中贯穿姜凡的躯体,余丹凤毫不迟疑,立刻回剑胸前。
    当!
    两剑相击。
    余丹凤惊出一身冷汗,要不是刚刚的下意识回剑,自己已经命丧姜凡剑下。多年苦功换来的本能反应,在最关键的时刻救了自己一命,刺中的一瞬间,手感与那日刺穿梁全时不同,那就是穿了软甲。余丹凤反应过来,连退数步,拉开距离,特地大声让周围人听见。
    “决斗穿软甲?卑鄙小人。”
    姜凡咬牙,再攻向前,气势已弱,他只有一招搏命的机会,凭着软甲出其不意,一剑刺死余丹凤,哪怕周围人看出不对劲,可自己大仇当报,也不会在意言语,可竟被他躲过并大声揭露出来,自己以后在他人眼中,不过是个卑劣小人!
    余丹凤知道不宜拼斗,仰仗自己轻功高姜凡太多,随意踏步,在听涛石下转圈,始终保持距离不让姜凡接近,“小爷我今日遛遛狗。”
    姜凡急火攻心,也不管够不够得到,持剑就是乱砍乱劈,余丹凤哈哈大笑,一一轻松避过,反观姜凡,后力不济,奔走出剑一会,已气喘吁吁。
    何春夏默默将手搭在长恨剑柄上,闭眼再睁,双眼通红,不能让余丹凤取姜凡性命,待会将长恨掷出,做出扔剑假象,实际控制长恨刺断华贵宝剑,终止决斗。
    齐白钰垂眼,留意到小动作,想起那日何春夏逼退章海云时的红色双眸,知道她要出手,一把攥住她的手,伏到她耳边小声说话,“姜凡在决斗中穿软甲,哪怕赢了也是胜之不武,为天下人所耻笑。在外人看来,姜凡为贼父报仇,余丹凤为自己的失手负责,不计身份之差,大度给了公平决斗的机会,是君子行径。姜凡穿软甲来,打破了公平决斗的规则,你身为长恨剑主,还要出手助他,偏袒卑劣小人,会影响你的剑名,也会让姜凡彻底坐实小人骂名。”
    “那怎么办!”何春夏压住声音,不让王娟儿听见。
    “凭本事分生死,公平决斗,这是他的路,外人不要插手。”
    何春夏叹口气,眼中血红渐渐散去,莫青衫听见大概,剑名,真是可笑,自己心心念念,以为当上剑主就可以掌握自己的生死,可以自由自在,可所谓的剑主,却被剑名束缚住自由,是最不自由的人!
    姜凡败局已定,他出剑越来越慢,力不从心,余丹凤脚下腾挪,嘴上不停,都是些嘲讽挑衅的话,以他的剑法,早可以取姜凡性命,却不急着杀他,就是要在众人面前,让姜凡丢尽脸面。姜凡怎会不明自己正如同玩物一般被余丹凤挑逗羞辱,可父仇怎能不报!只能出剑,再出剑。
    再无力气,姜凡不堪受辱,“父亲,孩儿无能,孩儿无能啊!”眼眶通红,含着的泪滴落,回剑抹自己的脖颈。
    剑光闪过。
    残灯落地,一只手仍旧死死地攥住剑柄。
    满地鲜血。
    余丹凤得意笑笑,“你也配去死?狗命一条。”
    姜凡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断腕,他伸出自己的左手,去捡地上的那只右手和那柄残灯。
    剑光再闪,宝剑插入地面,姜凡的左手被钉在地上,他疼得整个脸扭曲成一团,却不肯跪下。余丹凤一脚将地上的残灯剑踢开,松开剑柄,居高临下。
    “不杀你,知道为什么吗?”
    “留你这条狗命活着,是为了羞辱你,我要你知道一件事,你的狗命是我给的,从今以后,你没有资格再向我小孩子过家家式的复仇,而且你只要看到剑,就要想到,你不配用剑。”
    “啧啧,忘了,你这辈子都没法再握剑了。”余丹凤转身,将宝剑留在原地,人群寂静无声,他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鄙夷说道。
    “呵,一条狗。”
    扬长而去。
    姜凡终于跪倒,埋头,不肯让别人看见落泪。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本来样子,你狂啸着去你吗的披荆斩棘,却只配一次又一次倒在血泊中,像一条瘸腿的狗。
    你受了那么多伤,挣扎着爬起花的时间越来越长,你累了,快抬不起头,可一直有个声音在你耳边叫喊,逼迫着你向前!向前!向前。
    低头吧,低了头,就不用向前了,可以躺下,不再站起,躺得平平的。
    可以低头吗?可以低头吗?可以低头吗?
    不低!
    不低!
    不低。
    不低...
    不...
    低...
    ...
    原来自己,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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